我就是拖着這副身體,跟法國記者M和攝影師S見面。那天是8.15,我要用記者證才獲放行進入機場客運大樓,遠遠的我看見一個鬈髮男子把一部大cam托在肩上,就猜到他們是來自法國電視台的記者,趕赴香港要瞻仰一國兩制的遺容。我一個箭步走上前,伸出手,用港式英語規矩地自我介紹:「Hi I am Jacqueline, nice to meet you.」
說罷我的視線聚焦在M那管刀削一樣、筆直到不行的鼻子上,他生硬的用法式英語回應:「Hi I am Mathieu, nice to meet you too.」隨即我們相視而笑,彼此聽出了雙方英語的雷同,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問M:「你都把裝備帶來了?」他立即揚出來一個用保鮮袋密封的N100雙濾罐「豬嘴」,加一個滑雪頭盔,還有反光背心,「採訪法國黃背心運動,我就是用這一套」,可見香港社運已拍得住國際水平,或有過之。我續問:「你最想拍到什麼場面?催淚彈?橡膠子彈?布袋彈?」M帶點尷尬的說:「其實你們的水炮車,是向法國購入的……我最不想是看到水炮車,場面會變得……」然後他停了下來,大概是can't find the right word,這種溝通狀况在我們之間經常出現,我遂自行用廣東話補白:「這樣就攬炒了。」
原來身穿黑衣帶齊裝備的竟然是「和理非」,卻最想保護勇武派;早前我們訪問的前線「衝衝子」,卻說他們留在前線時,常常想buy time讓在後的「和理非」能順利撤退。M忍不住叫道:「Oh my God!」他說:「原來走在前面的想保護後面的人,後面的又想設法逗留保護前面的人?That's very NAIVE!」然後他續說:「But it is very beautiful, you Hong Kongers.」
有好多次,我穿上反光衣,在警方的防線徘徊。眼睛看到的,是警察的暴戾和黑衣人對非我族類的猜忌,緊接着便是濃重的催淚煙,在現場驀地擴散。每一顆催淚彈都是一個潘朵拉盒子,白煙釋放宛如仇恨傾瀉,洗禮了街道,再順着人體氣息,鑽入鼻孔,填滿了肺,跑勻全身的皮膚,最後萬劫不復。
我就是拖着這副身體,跟法國記者M和攝影師S見面。那天是8.15,我要用記者證才獲放行進入機場客運大樓,遠遠的我看見一個鬈髮男子把一部大cam托在肩上,就猜到他們是來自法國電視台的記者,趕赴香港要瞻仰一國兩制的遺容。我一個箭步走上前,伸出手,用港式英語規矩地自我介紹:「Hi I am Jacqueline, nice to meet you.」
說罷我的視線聚焦在M那管刀削一樣、筆直到不行的鼻子上,他生硬的用法式英語回應:「Hi I am Mathieu, nice to meet you too.」隨即我們相視而笑,彼此聽出了雙方英語的雷同,是一個好的開始。
M的上司決定要派人來香港採訪,是8.11示威者癱瘓機場的消息瘋傳國際之後,加上武警似模似樣的在邊境演練,看在外媒眼裏,就是來送香港最後一程,真真正正的送終。我當上fixer的角色,在法國記者留港的這幾天,我要按其要求,為客人解難,包括提供訪問題材、角度、人物,以及相關的時事背景等,負責安排他的採訪活動。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集領隊、導遊、翻譯、跟班於一身。
我問M:「你都把裝備帶來了?」他立即揚出來一個用保鮮袋密封的N100雙濾罐「豬嘴」,加一個滑雪頭盔,還有反光背心,「採訪法國黃背心運動,我就是用這一套」,可見香港社運已拍得住國際水平,或有過之。我續問:「你最想拍到什麼場面?催淚彈?橡膠子彈?布袋彈?」M帶點尷尬的說:「其實你們的水炮車,是向法國購入的……我最不想是看到水炮車,場面會變得……」然後他停了下來,大概是can't find the right word,這種溝通狀况在我們之間經常出現,我遂自行用廣東話補白:「這樣就攬炒了。」
「老細問新界有冇解放軍」
M是個挺浪漫的九十後,他於黃背心運動時已見識過大大小小的警暴場面,催淚彈和黑衣人他都駕輕就熟,常常問我:「幾時會有laser show?」我說:「那種規模的激光中,是生命裏的serendipity(機緣)……」那麼他的上司最想看到的,又是什麼?每次我見到M接過老細的追魂call後,都眉頭深鎖,我就知道那一定比可一不可再的激光中更加難搞。他幽幽的說:「老細問,New Territories有沒有見到解放軍……」
×××
8.16下午,我和法國記者到立法會做訪問,經過「門常開」時,碰上綿延幾乎一公里的白衣「愛國者」,不少人的胸口別上旅行社樣式襟章,揮舞着幾十支巨型國旗和區旗,不斷向零星的警員大喊:「支時(持)你呀!」、「渣(加)油呀!」我啞然失笑,只想快步離開,M卻很想訪問他們,我向他解釋:「他們通常是鴨仔式跟團,你不會問出有意思的東西。」最後我還是深呼吸一口氣,看準一個鄉音未脫的婦女,上前問道:「你是香港人嗎?你為什麼出來遊行?」
她用普通話加廣東話的合成語,高吭地說:「你咁問咩意思?我係香港人,我有身分證!你係咪要睇!」我再問:「你為什麼出來?」她用嗌的答我:「我反爆(暴)力!我支時(持)警察!我艾(愛)香港!我艾(愛)中國!」我轉用一個友善語氣問:「你為何沒學好廣東話?」想不到她也有一刻真誠:「我來了廿幾年,為何要學廣東話?」
我再問:「你來遊行有收錢嗎?」一句話激嬲了她,她含冤式大喊:「黐線㗎!黐線㗎!黐線㗎!你想做新聞呀?記者陷害人呀!」M一臉大惑不解,我簡單交代剛才的對話後,他「真心膠」地問:「你為何不看她的身分證,我倒想看看!」
同一個夜晚,在中環海旁,我替M約了六七個「衝衝子」做訪問。他們有男有女,由十幾歲至廿二三歲不等。其中一個女生的手臂和小腿被「速龍」的警棍打得青腫難分,一個男生的額頭和下巴更被打至「爆缸」,分別縫了好幾針,兩隻眼睛泛起一圈黑色,是瘀傷還未消退。他們都是8.11夜晚的傷者,看着我啞口無語。僅十幾歲的一個男生,尚在念中學,他帶着cap帽、黑超,用頭巾包住臉孔接受訪問:「我已寫好遺書,給爸媽的、給女朋友的、給朋友的。」我衝口而出問:「為什麼要這樣?」他說:「因為香港玩完的話,我都會玩完,我想盡一分力,救香港。」
聞「衝衝子」寫定遺囑:Really?
這一段訪問內容,M要到重看影片時,才逐字逐句的明白過來。記得我翻譯時這樣說:「他寫下了last will……」M聽到後掩住嘴巴,睜大眼睛:「Really?」我答:「Really.」然後我倆沉默了,我的眼淚在眼眶打轉。M也激動地說:「我一定要把這個訪問稿寫好。」但至今我仍然想不通,這些「少年暴徒」和那些「愛國者」之間的因果關係,難道你們就是為着他們在爭取更好的香港?那麼明明是同聲同氣的速龍小隊,為何又變成了追打你們的暴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