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烏托邦|輕科幻】《地下共和國》
蕉熊 2019-6-8 14:11:01 即使要與世界為敵,我還是想要拯救你——

在經歷過「舊世紀」的洗禮後﹐人類為了生存,紛紛遷到地底居住,建立地下共和國。經過不斷的努力,終於迎來一個安全舒適的烏托邦。白光燈代替陽光、『世界之肺』提供氧氣、基因改造食物提供日常所需的營養和礦物質。人類的壽命開始延長,由原本的二十歲增加至三十歲。然而,在幸福的背後卻是不為人知的殘酷真相。

平凡少年阿初在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領養者原來不是人類,而是靠吃人維生的怪物——偽物。隨即,他們成為整個地下共和國的敵人。懷著恐懼與愧疚的心情,阿初決定展開亡命的逃亡之旅。在各種陰謀和權力的糾纏下,他們能否平安逃脫呢?

作者:季侯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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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熊 2019-6-8 14:11:57 第一部之一

天底下只有一件事能使阿初和曉東吵起來。

曉東是阿初的領養者,總是每每在許多生活瑣事上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對的。例如有次堅持把家裡的窗簾換成紫色碎花薄荷邊,只因他認為紫色碎花薄荷邊會在未來一年成為潮流;又有一次,曉東看到某健康產品大受歡迎,於是砸了一大筆錢買下來。

結果紫色碎花薄荷邊沒有成為潮流,他們也沒有因為健康產品而變得更健康。

但阿初很少會反對,他向來討厭吵架。

不過有一件事,阿初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堅持下去。

那就是曉東應該退休了!

畢竟他已經二十五歲,而普遍人一般只能存活三十年,現在不退休還要等到何時呢?

但曉東似乎沒這個打算。他好像認定自己是那1%能活超過三十年的幸運兒之一,因此更加勤奮工作。拜託!難道不斷加班老闆就會頒一個勤工獎給他嗎?老闆會因此而加人工嗎?不會!老闆只會覺得他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搞不好有一天阿初睡醒時,會發現曉東暴斃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該死的堅持己見!他嘆了一口氣。

其實阿初不是不明白曉東的苦心。他之所以不願退休,無非是希望推遲阿初出來工作的時間。一旦離開校園,就代表著要成為社會上一顆寂寂無名的小齒輪,沒日沒夜地工作。甚麼加班啊、熬夜啊、被上司榨壓啊、無理取鬧的客人啊之類的麻煩事接踵而來,彷彿他的人生還不夠熱鬧似的。一想到這裡,阿初的心情便鬱悶起來。

但正因如此,阿初才要堅持下去。

他怎能忍心看著一個默默為他付出的人,身體一點一點地消瘦下去?他怎能忍心讓一個本來能夠享福的人,因為他而繼續熬下去?

因此阿初和曉東吵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出自己要在中階課程畢業後提早出來工作。曉東一如既往,繞圈子敷衍他,好像他是一個小孩子。

其結果就是阿初衝口而出說了不該說的話:「別再當我是小孩子!我夠大了,不需要你為我擔心!」

「我討厭你的態度,給我去死吧!」

他到現在還記得曉東臉上受傷的表情。阿初不敢看向領養者的眼睛,於是逃跑似地奔出家門。

他搞砸了。

阿初看看四周,路的兩旁是井然有序的商店和公寓。這些建築物樓高四至五層,很輕易便能看到遠方深藍色的天空之塔。再往上點,是組成天空的漆黑岩層。現在是傍晚時分,岩石上的白光燈開始變暗,營造出日落的氛圍。

真想看看真正的天空,聽說真正的天空不用定期維修。不過阿初不敢說出來,這是個奇怪的念頭。畢竟在安全的地下共和國裡,誰會想回到距離這裡二百公里之上、充滿有毒物質的地上世界呢?

「我們一到達地上世界便會死。」基礎課程的老師曾經這樣說過。

阿初對他已經沒甚麼印象,只記得對方在授課時很喜歡畫畫。

「距今一千多年前的『舊世紀』,我們的袓先本來居住在地上世界。」老師在黑板上畫出不同顏色的線條,藍色的代表天空和海洋;綠色的代表森林;啡色的代表泥土和大地。接著,他用黑色的粉筆畫出又粗又大的線條。「那時科技發達,污染非常嚴重。空氣中充斥著各種有毒物質,地上世界漸漸變得不適合人類居住。」

粉筆放在旁邊,換成啡色。兩條並排的直線往下伸延,直達黑板邊緣。「為了生存,人們遷到地下,建立地下共和國。起初欠缺足夠的食物和飲用水,長期接觸重金屬和缺乏陽光的照射令人們病癩癩。經歷各屆政府的不斷改善,終於形成一個可持續發展的居住環境。白光燈代替陽光、『世界之肺』提供氧氣、基因改造食物供給我們日常所需的營養和礦物質。人們的壽命開始延長,由原本的二十歲增加至現時的三十歲。多虧總統們的努力,我們才能生活在這麼安穩的國家裡。你們知道今屆總統是誰嗎?」

「奇蹟先生。」包括阿初在內的學生齊聲應答道,猶如一股龐大急速的洪流。

「沒錯。」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奇蹟先生是我們尊貴的總統閣下,我們要對他心懷感激。」

身為地下共和國其中一個小小的國民,阿初和其他人一樣,都沒見過奇蹟先生的真面目。不過他相信奇蹟先生一直守護著他們,一如其他國民所相信的一樣。

阿初橫過馬路。左邊是一間冷冷清清的店鋪,正進行期間限定大特賣。玻璃門上貼有一張來自道德委員會的海報,上面寫著:禁止談戀愛!戀愛有損健康。

沒人光臨一定是因為女店員了,阿初想。果不其然,從玻璃門望進去,店員真的是一個女人。

他不明白為甚麼會有人願意聘請女性工作。

阿初曾看過一個辯論節目,討論應否立法消除對女性的歧視。來自反方的道德委員會代表先舉出幾個女性在工作上不如男性的例子,然後才開始論述自己的觀點:「男性和女性天生身體構造就不一樣,根本不可能平等。」他優雅地啜了一口水。「兩性各司其職,才是社會最好的運作模式。還有女性總是想著談戀愛甚麼的,要知道科學已經證實戀愛對身體有害,渴求戀愛不過是身體受荷爾蒙和激素影響所產生的效果,是一種欺騙腦部的感覺。過往有很多事例證明,戀愛中的人會陷入妄想或變得具攻擊性,甚至做出傷人的行為。真不明白為甚麼都已經有娃娃屋了,大家還是想談戀愛。」

被問到這會不會造成女嬰棄養潮時,代表驚訝地瞪大眼睛。「怎樣會呢?我們有法律監管,而且有些事只有女性才能做到。要是成績非常優秀,她們拿到的福利將會比男性高出很多倍。依我看來,比起男性,女性才是尊貴的呢。」

阿初覺得辯論節目的題目錯了。這無關乎歧視,是資源分配的問題。讓更有優勢的男性來工作,效率不是更快嗎?不能因為女性的個人意願而破壞社會的進度。

他拉開便利店的門,迎面而來的視線像針一樣刺痛皮膚。儘管知道其他人對自己毫無興趣,但阿初還是忍不住摸摸頭,以確定帽子還在。

誰叫他長得乾巴巴、頭髮灰得像污垢一樣,這和社會上理想的男性形象有著天壤之別。無論阿初怎樣染髮,也染不出像曉東那麼漂亮的髮色。當和領養者站在一起時,他更覺得自卑了。

這時,店裡的新聞廣播引起了阿初的注意。「有團體表示,合法工作年齡應由七歲降至六歲,以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

不會吧?他不禁咋舌。現在當小孩的未免太慘了吧!這樣下去,搞不好有一天人們會領養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說不定他們還會一起上班呢,光是想到便覺得好笑了。

地下共和國的每一個國民會在三歲時入讀基礎課程,七歲畢業,然後考一個評分試。高分者可入讀中階課程,相反的便要出來社會工作。接著,人們在十五歲畢業。仍舊是一個評分試,仍舊是以分數高低作決定。分數高的人可以唸高階課程,二十歲畢業。成績優秀的人會獲得獎勵,享有各種福利和特權,甚至不用工作。女性會去天堂島過幸福的生活,男性會每年一次到島上檢查身體。整體而言,女性拿到的獎勵會比男性多,更能惠及領養者。但無論是哪一個評分試,若是考得太差,便會被強制送去從事高危行業,例如維修天空和白光燈。

至於成為領養者,是每個人應盡的公民責任。只要國民擁有工作或唸完高階課程,都要根據相關的指引和法律領養嬰兒。每領養一個嬰兒,便可獲得一筆補助金。每個嬰兒的背後都刺有一組相應的數字刺青,用來識別身分。

真想快點領養嬰兒啊,阿初想。

他還有三個月便畢業了。阿初不認為憑自己的成績能入讀高階課程,但又未至於要從事高危行業。反正成績一出,曉東也不能說甚麼。

他應該跟曉東道歉的,可是一想到回家便會被對方嘲笑,阿初就提不起勁。他躊躇了一會後,才下定決心邁開步伐。

回家的途中,阿初經過一間電器店。店鋪的櫥窗放著大小不一的電視。每次看到眾多的螢幕同時播出整齊劃一的畫面時,阿初都會忍不住讚嘆起來。

可是今天他竟然覺得很害怕。

要是畫面裡的人走出來攻擊自己,不就有很多人跟著走出來嗎?他們攻擊自己的原因,只是因為有人這樣做罷了。

面對著被引導而不自知的人群,阿初根本毫無勝算。
蕉熊 2019-6-13 11:42:04
蕉熊 2019-6-22 14:11:28 第一部之二

出來應門的是詩。

她是曉東另一個領養的人,比阿初大四歲。

詩剛從學校回來,代表高階課程的白色外套還未脫下。漂亮的紅色長髮梳到一邊的肩膀上,在阿初的視野裡留下一團火焰。

詩皺眉。「你真慢。」

她急忙關上門,眼神飄來飄去。這很不尋常。詩一向都是個沈穩冷靜的人,就算天塌下來也會不慌不忙地做著自己的事。

阿初不自覺地壓低聲音問:「怎樣了?」

她揚起手上的書。「這是你的嗎?」

阿初點點頭。

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書。「跟我來。」

兩人快步穿過客廳,來到浴室。詩側身,讓阿初先進去。

沒由來的恐懼忽然擊中阿初。世界好像變成薄薄的一片白紙,而他不小心拉開其中的一角,窺視到裡頭幽暗的深淵。

詩疑惑地看了阿初一眼。

「不,沒事。」膽小鬼,他對自己說。

浴室的磁磚很潔白,上方有一團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黑。

黑色毛團蜷縮在浴缸裡,安靜得彷彿睡著一樣。牠應該是某種巨型的野獸,但體格更接近人類。靠近點看,還能分辨出類似手腳的四肢。

阿初瞪大眼睛。「偽物!」他驚呼道,不斷往後退。

無論在學校裡、家裡、公共場所、電視上,每個地下共和國國民都被教育要與偽物保持距離。

偽物—來自地上世界的怪物,偽裝成人類、以吃人維生的怪物,悄悄潛伏在人群中。當時機成熟時,便會露出真面目,吞吃人類的血肉。一旦發現偽物的蹤跡,必須交由警察處理。阿初聽過警察殺死偽物的傳聞,他還曾因自己的安全受到保障而感到高興。

阿初結結巴巴地問:「牠們……牠們不是絕種了嗎?」

「這樣說只是因為牠們很久沒有出現。」

「為甚麼你可以這麼冷靜?」

詩沒有回答。她跪下來,把手伸進浴缸裡。

「詩!」

詩嚴厲地瞪了阿初一眼,成功令他閉嘴。從小到大,阿初最怕被她瞪著瞧。

他提心吊膽地看著詩撥開偽物背部黑色的毛,露出粉色的肉。阿初清清楚楚地看到,上方有個醒目的刺青。那個刺青和他與詩的一模一樣—「003」。

「這怎麼可能?」阿初難以置信地問:「曉東是偽物?他把我們養到這麼大……就是為了要吃掉我們?」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也許是某個也有「003」刺青的偽物。

但阿初知道不可能。整個地下共和國裡只有他、詩和曉東身上刺有相同的刺青。

詩淡定地說:「哥不會吃掉我們。」「哥」是她對曉東的稱呼。不知為何,詩不肯叫他的名字,只肯以舊世紀組成家庭的其中一個成員單位來稱呼他。

「你怎樣知道?」

「我們不好吃。」

阿初想猛力搖晃她。她是不是震驚得連腦子都壞掉了?吃人的怪物哪會管人肉好不好吃?她又不是偽物,怎會知道牠的口味?「我們該怎麼辦?」

詩想了想。「把牠養在這裡。」

「甚麼?」

「把牠養在這裡,我們兩人來做。」詩的雙手比劃著,眼睛閃過異樣的光芒。「只要不讓哥離開這裡,就沒有人知道牠是偽物。」

阿初吞了吞口水。

「你也不想哥被警察處理掉的,對吧?」
蕉熊 2019-7-1 11:50:24 第一部之三

當仔細觀察時,才發現偽物早已融入日常生活中。比方說貼在後樓梯的提防偽物海報、在黃金時段播出講解偽物特徵的電視節目、每月一次的逃走演習等。

有人曾質疑浪費這麼多資源的必要性,不過在阿初看來是有其價值的。

「重點是不要讓人鳴鐘。」阿初想起詩說過的話。

但這正正是困難的地方。

地下共和國的每個家庭單位都有一個特殊的鐘,用來在偽物出現時通知鄰居疏散。這個小小的鐘就鑲在廚房裡,誰也觸碰得到。

只要有一人發現曉東,他們便完蛋了。

阿初按下升降機的按鈕,看著數字緩緩減少。昨天他沒怎樣睡覺,現在正處於隨時會倒下來的狀態之下。

忽然,有人叫住阿初。「小鬼頭!」

阿初嚇了一跳,急忙轉身。「房、房東先生?」

房東先生一拐一拐地走過來,不靈活的那條腿故意在地上敲出「啪啪啪啪」的聲音。他對自己因工受傷感到十分自豪,老是要搞得非要這麼引人注目不可。

房東先生打量著少年的灰髮,露出嘲弄的笑容。「你的領養者呢?我有事要找他。」

阿初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不在……」

「他不在?我沒看到他外出!你這個撒謊的臭小鬼。」

「我的意思是他感冒了,你來會傳染給你……」

這時,背後響起「叮」的聲響。阿初逃進升降機裡,飛快地關上門。

他鬆了一口氣,然後看到牆壁上有一個用油漆畫成的警察圖案。穿著制服的男人拖著斧頭,銳利的金屬邊緣滴著血。

來!把偽物交出來!我們愉快地斬下牠的頭!

才不要,阿初想。

他走出升降機,很快便回到家中。當阿初打開家門時,詩正坐在客廳裡閱讀他的書。

她抬起頭。「這本書說偽物有分幼年期和成熟期。」

「這只是小說罷了。」阿初聳聳肩。「曉東呢?」

「老樣子還沒醒。」

他拉開袋子揚了一下,十幾個五彩繽紛的包裝盒掉落在桌子上。雖然外表吸引,但阿初知道無論選哪個,吃下肚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詩找來一隻碗子,拆開包裝盒後把食物倒進去。灰色的長條狀堆在一起,看起來很像積木。這叫作青苔棒,由基因改造的青苔製作而成。犧牲了外觀和口感、添加高濃度的營養和礦物質,其方便和易儲存的優點使它很早便全面取代其他食物。

詩要阿初買不同口味的青苔棒回來,看看曉東喜歡哪一個。「我們要找出偽物除了人肉以外會吃的東西。」

反正人是由自己吃過的東西組成,所以青苔棒應該和人肉差不多吧?

兩人沈默地拆著青苔棒的包裝盒。詩本來就是一個寡言的人,很多想法都放在心裡。儘管一起生活了很久,但有時阿初仍會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

這時,他看到桌上放著一把刀。「是要切碎青苔棒嗎?」

順著阿初的視線,詩的目光停留在刀鋒邊緣。「我準備貢獻自己的血。」

阿初嚴肅地說:「這不好笑。」

詩卻笑了。他有種被捉弄了的感覺。

詩用廢紙把刀子包好,小心翼翼地收進口袋裡。「想起來,我們小時候根本不會像這樣坐著做同一件事。」

「當然了,那時你一點也不喜歡我。」

「因為你又小又皺巴巴,像被搾乾的布,醜死了。」

阿初哼了一聲。「最好真的是這樣。」

「而且我的家庭成員就只有……」詩忽然停下來,閉上嘴巴。

「詩?」

「沒事,別在意。」她拿起碗子,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他們打開浴室的門,從門縫窺探進去。黑色毛團仍舊蜷縮在浴缸裡,一動不動。

從昨天到現在過了多久?只是睡覺的話時間好像有點長。

詩放下碗子,用力一推。碗子滑過地板,撞上浴缸,然後停下來。

阿初瞪著浴缸。「牠動了。」

毛團抖了抖,開始拉長。偽物睜開眼睛,黑漆漆的毛中有一雙金色的貓眼,黑色的瞳孔拉得細長。

剎那間,萬物安靜下來。阿初和詩屏住氣息,差點忘了要如何呼吸。

他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有點像寶石,但更加變幻莫測。

是光,阿初想:有光在裡頭流動。

偽物坐起來,露出一對尖尖的黑色貓耳。牠伸展四肢,充滿骨感的巨大獸爪搭在浴缸邊緣。黑色的爪子閃著寒光,看起來異常鋒利;貓耳快速地抽動,偽物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那是一條黑壓壓的裂縫,由左耳開始,連接嘴巴,再伸廷到右耳。微微張開的裂縫裡,藏著白森森的利齒。

「哥醒了。」詩露出緊張的微笑,不太確定接下來要怎樣做。

這怪物真的是曉東嗎?

忽然,一陣尖銳的門鈴聲劃破寂靜。兩人嚇了一跳。

阿初和詩面面相覷。

「在這裡等著,我去應門。」詩遲疑了一下。「先把門關上。」

阿初點點頭,走出浴室後關上門。

外面傳來開門的聲音,接著是低低的交談聲。他聽到詩禮貌但冷淡的聲音,還有另一道不耐煩的嗓音。

漸漸地,交談聲變成劇烈的爭吵聲。他隱約聽到零星對話,像是「欠交租金」、「搬走」、「報警」之類的字句。

阿初覺得很冷,於是縮了縮脖子。

忽然,浴室裡傳來一陣巨響。

他急忙打開門。「曉東?」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金色的眼眸,阿初能從中看到自己驚惶失措的模樣。

糟了!

風掠過身旁。殘影飛逝,他硬生生地撞向牆壁。接著,外面響起可怕的尖叫聲。

阿初覺得頭昏腦脹,骨頭咔咔作響。回過神來,他才發現曉東不見了。

阿初掙扎著爬起來,跑出客廳。他看到房東先生癱軟在家門前,臉色慘白。

「怪……怪物……」他抖顫著說。

阿初繞過房東先生,抓起帽子衝出家門。透過走廊的窗戶,他看到詩在街道上奔跑。

然後,槍聲響起。
蕉熊 2019-7-15 13:29:29 第一部之四

阿初在垃圾站找到曉東。

那是一條骯髒的小巷,和他住的公寓相隔兩條街的距離。雖然已經灑上用來除臭的清潔粉,但氣味還是令人不敢恭維。

曉東躺在兩袋垃圾之間,一動不動。牠的腿受傷了,正流出悽慘奪目的紅。

阿初的眼睛一直黏在傷口上,看著鮮血泊泊流下。隨著時間流逝,曉東越來越蒼白。阿初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渾身冰冷得像是墜進冰水之中。他的呼吸急促,胸口塞著一塊大石,正敲出一條又一條鮮血淋漓的傷痕。

阿初叫曉東去死,然後牠死了。

阿初害死了牠。

「還不來幫忙?」

詩的叫喊聲拉回阿初的思緒。他這才注意到她跪在地上,用力壓著曉東的傷口。

阿初急忙跑過去。

「脫下你的外套!快!」

他手忙腳亂地脫下外套,蓋在曉東的腿上。詩鬆手時血不斷湧出,瞬間染紅柔軟的布料。

她用外套替曉東包紮傷口,用力打結拉緊。「換你來。」

詩站起來,開始在垃圾堆中翻找。

阿初壓著傷口,指繨間不斷冒出溫熱的鮮血。還不夠,他想,用盡吃奶的力氣往下壓。

曉東忽然開始掙扎,半睜的金色眸子痛苦地瞇成一條線。阿初被牠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小心鬆開手。

阿初大叫:「不!」他看到鮮血自外套流下,在地上形成一條小河流。

阿初想要替曉東止血,但又不敢輕舉妄動。偽物從喉嚨深處發出威嚇的咆哮聲,警告他不要靠近,不然牠一定會把他撕成碎片。

「你在幹甚麼?」

阿初回頭,看到詩正推著一個殘舊的行李箱回來。行李箱的把手斷了,推動時發出奇怪的「吱吱」聲。

「曉東的血止不住,牠……」

一陣尖銳悠長的聲響打斷阿初的話,瞬間凍結他的血液。

是鐘聲。

有人鳴鐘了。

阿初咬牙切齒地想:一定是那個可惡的房東先生幹的。

再過不久他們的身分便會被公開,到時所有人都會知道曉東是偽物。也許警察已經在路上,正在尋找他們……

詩打開行李箱。「沒時間了!」

兩人合力把曉東塞進行李箱裡。偽物朝他們低聲咆哮,揚起的獸爪還沒碰到他們便無力地垂下。牠掙扎了幾遍後癱軟下來,沒有再動。

偽物的體格和一個成年人差不多大,卻出乎意料地輕。阿初和詩讓曉東坐在行李箱中,雙腿貼著胸口。血仍舊止不住,但流出來的速度已經漸漸減緩。

阿初問:「我們去哪裡?」

「地上世界,」詩關上行李箱。「只有那裡是警察到達不了的。」

既然偽物是來自地上世界,那麼牠們自然能在地上世界生存。

兩人深吸了一口氣,推動行李箱。他們踏出垃圾站的一刻,鐘聲剛好停下。

「在這裡!他們在這裡!」叫喊聲從身後傳來,兩人馬上推著行李箱奔跑。阿初用眼角餘光往後瞅了一眼,房東先生正領著幾個人追過來。他們越來越近,快要碰到詩和阿初。

詩朝阿初大叫:「計程車!」兩人轉向停在路邊的紅色車輛。她率先跳上計程車,然後幫忙把行李箱拉進後座。

後照鏡照出司機茫然的臉。「兩位客人,這麼趕要去哪……」

「開車!快!」

就在房東先生快要抓到阿初之際,車門用力關上。同一時間,計程車開動了。

房東先生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陽光與海鷗 2019-7-15 13: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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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熊 2019-7-15 13:48:12 謝謝
蕉熊 2019-7-20 10:15:08 第一部之五

「你們到過3號禁區嗎?從那裡可以看到鄰近的天空之塔哦!」司機問,瞥了後照鏡一眼。他是個很年輕的人,有著一頭稀疏的黑髮。

詩不耐煩地答:「嗯。」普通人聽到這麼冷淡的語氣,早就識趣地閉上嘴巴。不過司機像是沒事兒般,繼續悠然自得地侃侃而談。

「天空之塔很值得一看,畢竟是全國最高的塔。聽說登上塔頂便可到達地上世界,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天空之塔禁止進入啦,只能從3號禁區的外圍遠遠觀望。想要進入禁區,就要得到政府的許可。這一定是政府騙錢的陰謀啦,客人你說對不對?」

他又說了些抱怨政府的話,可是阿初沒心情聽。不安牢牢抓著心臟,胃液不斷攪動翻騰。計程車侷促悶熱,令阿初聯想到移動中的狹小棺材。

也許他們正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他強忍著從鑰匙孔望進行李箱的衝動,轉頭看向窗外。打從關上蓋子的那一刻起,曉東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潔齒廣告經常告訴我們要擠很多牙膏才足夠,但那根本是廠商的陰謀。它們想我們快點用完手頭上的牙膏,再買它們家的產品啦!」司機絲毫不覺得自己很吵,嘴巴不斷「啪答啪答」地吐出話來。他的手腕輕輕一扭,熟練地把車子駛進另一條馬路上。不知為何,司機忽然當起導遊,介紹阿初和詩早已熟知的景物。「現在正式進入我的後花園,保證把你們平平安安送到目的地。請看你們的左邊和右邊,那是我們引以為傲的世界之肺。」

馬路兩旁零星的樹木漸漸變多,形成井然有序、連綿不斷的人工森林。樹木的種類包羅萬有,大多阿初都叫不出名字。世界之肺是地下共和國主要的氧來源。要是沒有它,人們早就因缺氧而死。

阿初的思緒飄向天空。地上世界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有人說那裡非常荒蕪、寸草不生,又有人說那是一個怪物橫行的巨型沙漠⋯⋯不過無論如何,人都不能活在地上世界。

他想到黑血病,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患上這種病的人會發高燒、全身的血液由鮮紅變成黑色,最後因器官衰竭而死,致死率達百分之百。每年地下共和國都有不少國民死於這種病,是名副其實的頭號殺手。

阿初真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平常不會察覺,可是當仔細思考時才發現一切都過於曖昧。偽物到底是甚麼?真的只是吃人的怪物嗎?牠們是怎樣進入地下共和國?難道是透過天空之塔?警察會處理偽物,可是「處理」到底是甚麼意思?具體來說會怎樣做?是把偽物關起來觀察、進行實驗,還是那個用來欺騙良心的說詞—「人道毀滅」呢?

這時,收音機播出一段突發消息。「以下是一則來自警方的信息。不久前,有國民報稱發現偽物的踪跡。根據閉路電視顯示,兩名男女涉嫌匿藏偽物,名字分別是初.003和詩.003。閉路電視拍攝到兩人以行李箱移動偽物,並乘上計程車往東邊逃跑。在此呼籲,若接觸到本人或疑似人士,請立刻通知警方。」

當聽到自己的名字時,阿初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看向詩,後者面無表情。

接下來收音機播出一系列特輯,介紹阿初和詩的生平。他們的基本資料像是年齡、特徵、學歷等全都表露無遺,其中又以智商、收入和評分試成績等數值最為引人注目。

一陣噁心的感覺湧上心頭,阿初有種想要尖叫的衝動。構成「初·003」這個人的過去被硬生生地擺上冰冷的手術台,解剖過後無情地展示在眾人面前。阿初變得赤裸裸、被抹去所有的感情和努力,僅以數字來決定價值。

他的身體發出悲鳴,瑟瑟發抖。

前座傳來司機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客人,這些描述和你們很像。」

阿初不知道要怎樣回應,但不說話就會露餡。詩向他投來一個眼神,阿初瞬間讀懂她的意思。

讓我來。

詩深吸了一口氣,讓聲音顯得很自信。「真的很像呢,連髮色都一樣。真討厭,要是被當成疑犯那怎麼辦?為甚麼政府的效率這麼低?真沒用,浪費我們納稅人的金錢。」

司機沒有說話。

這時,馬路出現一條長長的車龍。各種刺耳的喇叭聲響起,間中還穿插著不耐煩的咒罵聲。計程車的速度漸漸減慢,最後停下來。

阿初默默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焦急地吞了吞口水。他的前方是副駕駛座,旁邊是一片翠綠的人工森林。

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檢查車輛。他們輕拍車門,讓司機搖下車窗,再往裡頭觀望。

阿初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們在做甚麼?」

「是路障。」司機答:「警察認為偽物在這裡,於是逐輛車逐輛車檢查。」

詩皺起眉頭。「不能繞路嗎?我們在趕時間。」

「比起這個,客人你願意打開行李箱讓我看一眼嗎?」

詩盯著後照鏡,迎向司機審視的目光。「這是穩私。」她說。

司機哼了一聲。

收音機再次發出聲響。「以下是來自警方的消息,」詩緊繃身子,手伸進口袋裡。「兩名疑犯乘坐的計程車車牌為JXY5160。」

車廂裡銀光一閃,詩靠上前座。「別動。」她低聲說,刀子抵上司機的喉嚨。

阿初嚇了一跳。「詩?」

「所以真的是客人你們,為甚麼要這樣做?」

「不關你的事,別出聲⋯⋯」

前座的椅背忽然往後砸,詩發出一陣驚叫聲。拿刀的手被撞開,劃向椅背,留下一道長長的切口。

司機跳下車,一邊向前奔跑一邊揮舞雙手。「救命!快救救我!是偽物!」

詩咒罵道:「該死!」她跟著跳下車,衝向司機。

趁著其他人的注意力放在詩和計程車司機身上,阿初悄悄推開車門。

拜託別被發現,拜託。

身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拉出行李箱,放到地上。

拜託別被發現,拜託⋯⋯

「站著別動!」後方傳來男人的聲音,接著是一陣碰撞,幾個人將阿初壓在地上。他拼命反抗,但被強而有力的手牢牢抓著。「你被捕了!」

被捕?是警察嗎?阿初的腦袋亂成一團,他們要對曉東做甚麼?

注射器冰冷尖銳的針筒刺進阿初的脖子裡。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蕉熊 2019-7-26 12:54:39 第一部之六

阿初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間狹小的牢房裡。他試著轉動把手,然而門打不開。門的上方鑲著一塊長型玻璃。阿初靠上去,看到對面潔白的牆壁。牆上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文字或記號。

他摸摸頭頂,帽子還在。阿初鬆了一口氣。

牢房裡甚麼也沒有。他沿著牆壁四處摸著,只觸碰到堅硬的磚頭。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告訴他自己在哪裡。

阿初心中湧現一股不祥的預感。

無論誰把他關在這裡,他們都沒打算讓他離開。

就在這時,阿初聽到一陣腳步聲。他馬上緊貼著門,朝外張望。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前,阿初只看到對方深藍色的制服。

「初·003?」年輕的男聲響起,看樣子是個比阿初大不了多少的人。

阿初沒作聲。

「初·003?」那聲音再次問:「聽到就回答一下。」

「你是誰?」阿初問。

聲音停頓了一下。「初·003,你知道自己做了甚麼嗎?」

「你是誰?」

「你涉嫌私下匿藏及非法走私偽物,你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萬一偽物在人群中逃脫,一定會造成大規模傷亡的!」

聲音義憤填膺,好像阿初做了甚麼十惡不赦的事情。

他不過是想幫助曉東。

「你們想對曉東做甚麼?」阿初問:「詩在哪裡?」

「無可奉告。」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嘈吵的聲音。「讓我和他說話。」

貼著玻璃的深藍色制服發出「沙沙」的聲音,對方轉身面向旁邊。「把他帶走。」

「你無權這樣做!」那人嚷道,聲音越來越小。「我一定會把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告訴548先生,我一定會的!」

「隨便你。」門外的人不屑地說,把注意力放回阿初身上。

「要我們浪費這麼多人力物力來找你們,還害我們加班,真是只會製造麻煩的討厭鬼。」那聲音斥責道:「想想努力保護國民的警察,給我好好反省一下!」

當外面再次空無一人時,阿初才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

冷靜下來,他對自己說。膽小鬼,冷靜下來。

但阿初冷靜不下來。他覺得腦海裡潛伏著一頭黑色的怪物。

阿初看到警察把刀插進曉東的胸膛裡,偽物抖顫了幾下後不再動彈;警察割斷曉東的脖子,長滿黑毛的頭顱滾啊滾啊滾到阿初的腳邊;警察把曉東吊起來,阿初看到他的身影反射在空洞的金色眼眸裡;警察⋯⋯

打住,冷靜點,別再想下去。

阿初忐忑不安,慌張地在牢房裡走來走去。

詩呢?她是不是也被捉了?

曉東⋯⋯

他忍不住渾身發抖。

要是再也見不到曉東,那麼阿初所說的話不就⋯⋯

一陣焦急的腳步聲打斷阿初的思緒。他貼到門邊,往外張望。

玻璃上出現一雙棕色的眼睛。

「先等等,我現在就放你出來。」

門外傳來清脆的聲音,阿初聽到鑰匙插進匙孔裡,然後把手在轉動。

「你是誰?」他問。

門發出「咿呀」的一聲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外,圓形的眼鏡片反射著周圍的光芒。他有著一頭棕色的捲髮,皮膚白皙,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噓,別作聲。」男人退後一步,讓阿初出來。「跟我來。」

阿初堅持道:「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男人嘆了一口氣。「我叫艾迪·164,是偽物對策組的研究主任。」

「偽物對策組?」

「就是負責研究偽物的工作小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畢竟偽物已經消聲匿跡了將近百年,我們也沒出場的機會了。」艾迪的眼睛閃閃發亮,語氣裡藏著掩不住的興奮。

阿初頓時對他充滿敵意。「你想對曉東做甚麼?」

「不是你,是他們。其他人想對偽物動手動腳,像是藥物、毒氣之類的實驗。牠又不是人類。」艾迪輕描淡寫道,彷彿他們在談論的只是今天的天氣或是下一頓晚餐。阿初氣得發抖,不明白為甚麼他可以這樣說。

「曉東不是實驗品!」

艾迪摸著下巴,視線定格在阿初身上。「會稱呼名字啊,看來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連結。」

「別把曉東說成⋯⋯」

「我是來幫助你的。」

阿初驚訝地瞪大眼睛。他在說甚麼?

艾迪快速地張望了一下,確定沒人跟來後轉向阿初。「沒時間解釋了,快跟我來。我們邊走邊說。」

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甚麼藥,但眼下只有這個方法。阿初跟著艾迪,在白色的走廊裡轉來轉去。

又是白色,又是走廊,而且又是沒有任何標記文字。

「這是故意的,」在拐了一圈後,艾迪對阿初說。他站在轉角處張望,然後朝阿初招手。「目的是讓入侵者找不到路。」

這很好,阿初不安地縮了縮脖子。踏在燈光之下,讓他有種被監視著的錯覺。要是艾迪想,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阿初騙到任何地方。這很好,真的很好。「我們要到哪裡去?」

「先到我的房間,然後去找你的家庭成員。」

阿初忍不住叫道:「果然你們都捉了詩!」

「噓!小聲點!」艾迪看了他一眼。「她是另一個嫌疑犯。」

他們很快便溜進艾迪的房間。艾迪關上門,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帶你出來其實不合規定,不過幸好沒人發現。等你的家庭成員盤問結束後,我們可以⋯⋯」他注意到阿初一直盯著牆邊的小黑盒,於是露出驕傲的神情。

阿初語氣虔誠,低聲讚嘆道:「你竟然有電話。」

「還是私人的哦。」艾迪得意洋洋地笑了。

阿初知道電話是甚麼。這個神奇的小黑盒能讓聲音活過來,在空中舒服地伸展四肢。它對人們輕聲細語,述說心底裡的奧祕。

但他從沒見過電話。

只有尊貴、出色的人才會有電話。

艾迪說:「等一切結束後,我可以讓你玩玩看。」

「不了。」阿初搖搖頭,雖然他真的很想試一試。「你說你要幫助我,具體是怎樣?」

對於話題不再在電話上,艾迪顯然覺得很掃興。「我有辦法令偽物維持人類的模樣。」

阿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麼?」

「偽物不是會偽裝成人類嗎?我有一種藥,可以讓牠們一直維持在這個狀態上。可是,」艾迪忽然支支吾吾起來。「使用新藥需要取得關係人的同意。」

「我和詩是關係人?」

「從法律上來說是。因為你們是第一個發現偽物的人,所以嚴格來說偽物的所有權是屬於你們的。」

這樣說來,法律似乎把偽物當成是財產之類的東西⋯⋯「等等,單單是藥物就要得到我們的同意,為甚麼實驗不用?」

艾迪厭惡地說:「不尊重法治精神的人,不配做研究員。」像是吃到髒東西似的,他的表情變得很難看。「再說要得到你們的『同意』,根本就不難。」

原來是非法實驗,阿初恍然大悟,難怪艾迪這麼著急了。只要能趕在實驗進行前證明他才是那個真正獲得關係人同意的人,就可終止實驗。「那我們還等甚麼?快去找詩!」

「她的盤問還未結束,現在出去只會被捉住。」艾迪說:「所以你才要藏起來。」

盤問⋯⋯聽起來很不妙。「盤問是要做甚麼?」

「問問題、了解你們走私偽物的動機,不會特別做甚麼。」

「不會被人發現我不見了嗎?」

他啞然失笑,眼中流露著挑釁的神色。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像某個準備起革命,或是撥亂反正的正義之士。艾迪在挑戰權威,阿初想。

「被發現更好,不見了就不可能同意。」

聽到艾迪的話後,阿初按捺不住再三確認:「真的能成功嗎?」

「真的,我保證。」

剎那間,阿初差點因安心而癱軟在地上。他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阿初這才察覺到艾迪同樣也鬆了一口氣,他剛剛是在緊張嗎?

「你真了不起,竟然可以為偽物付出這麼多。」

阿初沒想到艾迪會這樣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告訴我,身邊有一個偽物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

阿初答不出來,對於曉東是偽物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還是很沒實感。他的領養者是吃人的怪物,但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整整十五年。十四年又九個月,不是隨便的十四分鐘或是十四天。阿初應該生氣嗎?或是感到被背叛?

但他甚麼也感覺不了。阿初的心一片荒蕪,在黏稠的黑暗中只有痛苦和自我厭惡。

他一直都沒有問起曉東的傷勢,而他隱隱約約知道原因。

阿初是一個膽小鬼。

他討厭他自己。

艾迪好奇地研究阿初的表情。「你覺得偽物不會攻擊你?或是我們是大壞蛋?」他顯然誤會了阿初,只是阿初懶得反駁。

「大概吧。」他說。

「那是因為偽物受傷了。」

阿初的心漏跳了一拍。

「當偽物痊癒時,你以為牠會放過來到嘴邊的肥肉嗎?」

他想起曾看過的新聞片段。一個龐然大物跨坐在人類身上,渾身的毛滴著血。由於時代久遠,畫面只有黑白色。新聞報道員驚慌地大叫:「請看,偽物正在吃掉人類!」

請看,曉東正在吃掉阿初!

「而且偽物在本質上和人類完全不同。」艾迪繼續說:「我們人類會向善,偽物只會自我毀滅。」

阿初聽不懂,自我毀滅?

艾迪從櫃子中抽出一個文件夾,打開淺啡色的封面。「根據統計數字,所有偽物都曾經歷過瀕死體驗,牠們會進行不同程度的自我傷害。」他邊說邊翻閱文件。「我看了醫院的意外及傷亡報告,你的領養者沒有發生過嚴重意外或是被人蓄意傷害的紀錄。所以只有一個可能性,」

艾迪看向阿初。

「你的領養者曾經自殺未遂。」

阿初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活繃亂跳、固執又愛開奇怪玩笑的曉東竟然會自殺?根本沒可能,一定是搞錯了。

但是,真的沒可能嗎?

剎那間,阿初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冰冷的想法,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抖。

會不會⋯⋯是他和詩逼死曉東?因為有他們在,牠才試著去死?他們令牠痛苦到想要死去。

「你沒事吧?」艾迪擔憂地問:「你的臉色很蒼白。」

阿初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別想了,偽物和我們是不同的,你不能用人類的思維去理解牠們。」

沒這麼簡單。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這些時光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理論或是別人隨隨便便說的一句話便能否定的。

但或許只是阿初不願意相信。

他忽然覺得很煩躁,侷促不安。他很想就這樣離去,甚麼也不管。
蕉熊 2019-7-26 12:54:50 艾迪的話打斷阿初的思緒。「盤問結束了。」不知何時,他已經說完一通電話。「現在我們去找你的家庭成員,然後你來說服她同意對偽物用藥。」

「你不能把她放出來嗎?就像我一樣。」

艾迪遺憾地搖搖頭。「雖然我很想,但做不到。我沒那裡的鑰匙。」他走向櫃子,拉出一疊文件。「我們先作出共識,你會同意我對偽物—你的領養者使用藥物嗎?」

要是能夠再次和曉東說話⋯⋯

阿初點點頭。「我同意。」

艾迪滿意地說:「很好。」他把文件夾在腋下,然後握著門把。「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

艾迪拉開門,探頭張望。確定沒人後,他朝阿初招手。

阿初深吸了一口氣,步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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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熊 2019-7-29 13:11:11 第一部之七(R15)

此章少量內容涉及色情,敬請注意。

外面冷冷清清的,沒有人在。兩人快步穿過走廊,走向關著詩的牢房。

就在這時,一個嬌小的身影忽然撞進阿初的懷裡。他驚叫了一聲,退後幾步。

「對不起。」怯怯的聲音自懷中響起,柔軟的觸感令阿初不知所措。

「不,沒事⋯⋯」他想要扶起對方,但手到了半空便僵住了。阿初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庫卡巴洛人!為甚麼會在這裡?

少女抬起頭,紫色的眼眸寫滿恐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小聲用地下共和國的慣用語—「通用語」說,黝黑的肌膚在過大的白色男裝襯衫下若隱若現。少女埋了一個平頭,白髮像纖毛一樣包覆頭顱。

她沒穿胸罩,阿初能看到微微凸起的乳頭。他趕緊移開視線。

艾迪抓著少女的手,把她拉離阿初。「婊子,」他罵道:「你在這裡做甚麼?」

少女踉蹌幾步,摔倒在地上。她身上的襯衫撩起來,露出修長的腿和黑色的內褲,肚子下方有條醜陋的疤痕。「對⋯⋯對不起。」她啜泣著說。

阿初忍不住制止他。「用不著這樣吧。」

艾迪瞪圓雙目,看向阿初。阿初忽然覺得他很可怕。「不用這樣?庫卡巴洛人可是地下共和國的毒瘤!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們做了甚麼。」

庫卡巴洛人是地下共和國其中一個少數族裔,天性奸險狡猾,專門幹些偷拐搶騙的下流事。他們不務正業,經常惹事生非,帶來很多問題。有謠言說他們甚至會吃人,使用可怕的巫術把自己的孩子獻給邪神。

五年前發生的一宗庫卡巴洛人謀殺案,至今阿初仍歷歷在目。無情的大火燒盡一切,只留下殘骸灰燼。大家都以為破案的耶格·284刑警會成為新的局長,怎料他卻在幾個月後辭職,跌破眾人的眼鏡。

艾迪厭惡地皺起眉頭。「穿成這樣是想誘惑男人嗎?剪這樣的髮型本身就很有問題。」

少女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一點也不像是兇殘成性的庫卡巴洛人。

「別裝了。這副軟弱的模樣,看著就覺得噁心。」艾迪不屑地笑了。

阿初看不過眼,何況他們還要去找詩。「我們不是在趕時間嗎?」

艾迪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轉身邁步離去。

少女低聲對阿初說:「謝謝你。」

當阿初追上艾迪時,對方正在嘆氣。「你人太好了,那些婊子就是欠調教。連庫卡巴洛人也有,娃娃屋的質素真是下降了不少。」

「她是娃娃屋的人?」

「嗯,鮑鮑換包包。她污染了人們神聖的場所。」

一想到艾迪剛剛對少女做的事情,阿初就渾身不舒服。不過他沒說出來。

「我們到了。」

艾迪拉開大門,領著阿初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又一間裝著深黑色鐵欄的間隔,裡頭鑲著鐵製的單人床。牢房非常安靜,一個人都沒有。

「這裡收押有自殘或暴力傾向的嫌疑犯。」艾迪頓了頓。「要知道,你的家庭成員脅持了一個人質。」

阿初的腦海裡浮現出計程車司機的臉,在一片陰影下驚惶失措。

「那麼,說服家庭成員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他們來到盡頭,停在鐵欄前。為了節省能源,牢房只開了部分的燈。黑暗是安靜潛伏在四周的怪物,蜷縮著等待阿初的到來。牢房被燈光撕裂,鐵欄分隔開一明一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阿初忽然不安起來。抬眼望進去,只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坐在鐵床上。紅色的長髮深如瘀血,濃郁而混濁。

是詩。

聽到他們發出的聲響,本來背對著鐵欄的身影轉了過來。阿初不確定詩是不是瞪大眼睛,他看得不清楚。

「阿初?」詩疲乏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阿初拼命往裡頭張望。「詩,你沒事吧?」

「我沒事。」

詩從鐵床下來,走向鐵欄。當燈光灑向她時,他才看到她的樣貌。詩的眼睛充血浮腫、下方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漂亮的紅髮變得黯淡無光,亂蓬蓬地披在腦後;她的衣服仍舊是他們分開前的那套,袖子沾著乾涸的血跡。

詩的視線在空中與阿初相遇。「他們沒對你怎樣?」

阿初搖搖頭。「詩,我⋯⋯」

「哥在哪裡?」

艾迪發出一陣幾不可聞的輕笑聲,詩瞪著他。「他是誰?」她問阿初。

「他叫艾迪·164,是來幫助我們的。」阿初答,故意省略艾迪的頭銜。他不想節外生枝。

「他是這裡的工作人員?」

「算是吧。」

「算是吧?」詩反問,懷疑地看著艾迪。艾迪朝她微微一笑,於是她別開視線。「哥呢?」

艾迪插話道:「我們正在治療你們的領養者。」

詩挑了挑眉。「你們會治療偽物?」

阿初對她稱呼曉東為偽物感到有少許不悅。

「當然,」艾迪點點頭。「牠對我們很有用。」

「很有用?」

「就是用來做實驗。」

怒火自詩的胃中升起,她咆哮道:「你們不可以拿哥來做實驗!」

艾迪半舉雙手,示意自己無害。「有人進行非法實驗,我想阻止他們。」他試著安撫她。

詩閉上嘴巴,靜靜地打量艾迪。她的眼神變得銳利,充滿戒備。阿初知道詩在聽著。

「我研發了一種新藥,可以令偽物維持在人類狀態下。現在沒時間說明,不過只要你同意,就可以阻止實驗進行。」艾迪拍了拍阿初的肩膀。「你的家庭成員也同意了。」

詩難以置信地瞅了阿初一眼。「目的呢?」

「甚麼?」

「你的目的呢?」

「當然是幫助你們了。」

「我不相信你。」詩瞪著艾迪說。

「我明白你因為我是一個陌生人,所以不信任我。但是⋯⋯」

「不對,」她打斷他。「這可能是另一場實驗。」

詩揚起臉,挑釁地看著艾迪。她一向很聰明,很輕易便能從小細節中推測出事情的全貌。不過阿初有時覺得她想多了。

艾迪馬上否認。「我絕不會進行非法實驗!」

「但偽物不是很久沒有出現嗎?你怎樣知道『你的新藥』,」詩加重語氣。「有效?」

艾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良久,他才不情不願地承認:「我無法保證藥一定有效,但是⋯⋯」

「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實驗了。」

艾迪倒吸了一口涼氣,退後幾步。絕望爬上他的臉,像一個被告知死期的人。艾迪知道無論說甚麼,詩都不會同意的。

「我覺得我們可以試一下。」

兩人吃驚地看著阿初。

阿初舔舔唇。「說不定會成功。」

「你沒聽到這個男人在說甚麼嗎?他的藥從沒用過在任何偽物身上,他想要把哥當成白老鼠!」

「但也有機會成功,不是嗎?」

艾迪在一旁幫腔道:「對啊,成功的機率是⋯⋯」

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住口。」

艾迪閉上嘴巴。

她轉向阿初。「你是認真的嗎?」

「我⋯⋯」

「你想把哥交出去?」

阿初瞪大眼睛,沒料到詩會這樣說。

「就算哥是偽物,牠也養大了你!牠從沒傷害過你。」

「等等!」阿初急得大叫:「我從沒想過要把曉東交給任何人,我只想牠平安無事。」

「要是你真的想哥平安無事,你應該拒絕這個男人的提議才對。」她邊說邊警惕地看向艾迪。「依照他的話,對哥做任何事前都要得到我們的同意。只要甚麼也不同意,便沒人能動牠了。」

艾迪沒有說話。

「但他可以令曉東恢復正常。」

詩定睛看著阿初。「所謂的『正常』,真的這麼重要嗎?」

阿初張大嘴巴,說不出任何話。他的肩膀聳拉著,猶如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爭。接著,怒火漸漸湧上心頭。

她憑甚麼這樣說?

「你之所以不想用藥,難道是因為你一早就知道曉東是偽物?」阿初的眼睛瞇起來,惡毒地瞪著她。「所以你才覺得曉東不用維持人的模樣。」

他察覺到詩僵住了,復仇的快意沖擊著他。「你根本就不關心曉東的死活,你只想把麻煩丟得遠遠,然後轉過來事不關己地怪責我!」

詩的表情像是被人揍了一拳,狼狽得很。「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她低聲說,聲音微微發抖。

阿初後悔了,但他強迫自己冷漠起來。「不,我不知道。至少164先生會嘗試拯救曉東,而你甚麼也沒做過!」

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阿初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說。他看到詩渾身顫抖,他知道她在生氣。

剎那間,阿初恍然大悟。

他想要疼痛,他想要有人狠狠地懲罰自己。

詩咬牙切齒,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你有膽再說一遍!」

「我一定要讓曉東變回正常人!」阿初低吼道,語無倫次。他不知道自己想說甚麼。「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錯。」

阿初閉上眼睛。真可笑,想要利用詩來減輕罪惡感,結果卻傷害了她。

你這個殺人兇手。

前方傳來詩奇怪的聲音。「是你的錯?」

阿初咬著唇,艱難地擠出話語。「我叫曉東去死。我⋯⋯我只是想幫上忙。我想要對牠道歉,我想要牠原諒我。」他不知道偽物聽不聽得懂人類的言語。要是曉東聽不懂他的話,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阿初覺得自己被人深深割開,體內腐爛的部分正無情地暴露在白光燈之下,發出陣陣惡臭。如此可憐又可悲的自己,根本沒資格獲得原諒。

詩沈默著。當她再次說話時,聲音裡藏著一份小心翼翼。「阿初,哥不會⋯⋯」但詩的話最終沒有說完。

開門聲打斷了她,艾迪的臉𣊬間白了。

一個工作人員站在門前,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164研究主任,548先生現在要見你。還有你,」他對阿初說:「你也一起來。」

詩用力握著鐵欄,大聲問:「你要把阿初帶到哪裡去?」

工作人員摀著耳朵,瞪了她一眼。「安靜點,女人,要是你還想見到偽物的話。」
蕉熊 2019-8-3 14:52:54 第一部之八(R15)

此章少量內容涉及色情,敬請注意。

「真是一個沒禮貌的女人,你說對不對?」工作人員不屑地笑了。

艾迪答:「她只是嚇壞了。」

工作人員嘲弄地看了阿初一眼,但阿初沒有理會他。他不喜歡對方談論詩時的輕佻語氣,好像在說著甚麼不正經的人物。

「嚇壞啊?真可憐。」工作人員嘿嘿地笑了。

「你不用害怕。」艾迪對阿初說:「你只管對164先生表明同意我用藥,其餘的就交給我吧。」

然而工作人員的笑容令阿初很不安。「小姐姐,你不用害怕。」他模仿艾迪的語氣。「我會用我纖細的眼鏡保護你。」

艾迪不悅地皺起眉頭。「請你放尊重點。」

「是,是。」

他們來到辦公室前,工作人員叩響深色的大門。「548先生,我帶他們來了。」

「進來。」

辦公室傳來一道低沈的聲音,裡頭有某些阿初說不出來的東西在,是⋯⋯愉悅?

門開了,艾迪率先進去。阿初吞了吞口水,跟著走進去。

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一個男人坐在桌子後方,健壯的身軀陷在工作椅裡。剛剛他們遇到的庫卡巴洛少女依偎在男人張開的大腿上,臉埋在他的胸前。

「我等你們好久了,164研究主任,」男人—548先生的視線掃過阿初,阿初不禁縮了縮脖子。「還有初·003。」

他的手伸進少女的襯衫裡,握著一邊的乳房。少女僵硬著,悶哼一聲後放鬆下來。阿初別開視線。

艾迪怒視少女。察覺到他的眼神後,548先生露出饒有趣味的笑容。「轉過來,」他命令道:「露出你的臉。」

少女動了動,抬起頭。她的眼神茫然空洞,看向阿初和艾迪。當阿初接觸到少女的眼神時,他看出藏在裡頭的無助。

救救我。

「這種事在這裡做好像不太好。」阿初說。

艾迪和548先生驚訝地看著他,接著後者哈哈大笑起來。「你在同情她?」他的手用力收緊,少女痛得整張臉都皺起來。「你被她欺騙了。是她親自爬上我的床,告訴我你和164研究主任在一起。」

「但是,」阿初眨眨眼。「現在是白天,還未到睡覺的時候。」

548先生愣了一下。「哈,你真有趣。」彷彿看到甚麼厭惡之物,他把少女推到地上。「不玩了,都不好玩。」548先生居高臨下地凝視少女。

少女在他的陰影下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這時,艾迪開口說:「548先生,關於偽物⋯⋯」

548先生不耐煩地擺擺手。「那個怪物是吧?不用擔心,我已經吩咐其他人處理了。」

阿初非常不喜歡他的語氣。當548先生稱曉東為「那個怪物」時,感覺就像是在說著某樣死物似的。

艾迪激動地大叫:「他們沒有得到關係人的同意,所進行的是非法實驗!看看這些文件,他們進行的實驗會危害偽物的性命!」

阿初震驚地看著他,他從沒和他提起過。

548先生傲慢地瞅了艾迪一眼。「我知道。」

「甚麼?」艾迪瞪圓雙眼。

「那些實驗是我批准的。」

他氣得渾身發抖,肩膀劇烈地一起一伏。「身為這裡職位最高的負責人,你竟然帶頭幹壞事?法律規定⋯⋯」

「說得你好像很奉公守法啊,」548先生不耐煩地打斷艾迪。「你不也是想要利用偽物來進行實驗嗎?」

「我不同,我有取得關係人的同意!」

548先生邊說邊看向阿初。「這個人的研究一直都進行得很不順利,而他急需珍貴的偽物樣本,所以才會想要阻止其他人捷足先登。」

當阿初接觸到對方的視線時,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548先生的眼神是冰冷的,令人討厭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好一會兒阿初才恍然大悟,那是打量物品的眼神,估量著它有沒有利用價值。

艾迪和548先生一樣,他們從不覺得曉東是有生命的。

「我和你們不同,」艾迪堅持道:「我有跟著法例來做。」

「真麻煩啊。」548先生搔搔頭,轉向庫卡巴洛少女。「你說對不對?」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少女嚇得縮成一團,怯怯地答:「先⋯⋯先生⋯⋯你說得對⋯⋯」

「那應該怎樣?」

「應⋯⋯應該⋯⋯道歉⋯⋯閉嘴⋯⋯」

艾迪憤怒地說:「我不會道歉的,我也不會⋯⋯」他忽然說不出話,嘴巴張得大大,瞪著548先生手上的銀色金屬。

起初阿初沒反應過來,畢竟那東西看起來這麼小巧、這麼像玩具。但當理解到事實時,他的手開始冒汗。

那是一把掌心雷。

「你不會閉嘴嗎?真遺憾。」548先生的聲音毫無歉意。

阿初的腦中一片混亂,眼睛緊緊地瞪著掌心雷。548先生拿著一把槍,黑壓壓的槍口對準艾迪。那是真槍嗎?為甚麼他會有槍?

艾迪的聲音在發抖。「你以為做這種事不會被人發現嗎?法律規定⋯⋯」

「砰」的一聲,艾迪倒下來。冒煙的槍口轉向阿初,548先生露出微笑。

「法律百貨全書不在了,但你會閉嘴的,對不對?」
蕉熊 2019-8-10 16:32:13 第一部之九

阿初平躺在地上,身心肢離破碎。時間凝固,猶如某種不可視之物擠壓著他;聲音消失,死寂一般的黑暗溫柔地包裡著他。阿初頭戴漆黑的風鏡,隔音的耳機完美地覆蓋耳朵。一條管子伸進食道,輸送營養液到他的體內。鑲在地面的鐵銬拉扯阿初的四肢,把他麻木僵硬的軀體固定下來。尿味和臭味充斥著整個牢房,阿初浸泡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只感覺到四周傳來一種有規律的震動,好像某種正在行走的龐然大物。自從艾迪中槍後,阿初就被囚禁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裡。剛開始他還能數出自己被關了多少日子,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迷失了。時間變得緩慢,失去意義;五官變得遲鈍,意識開始模糊。他還活著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有意義的是548先生的手下。每隔一段時間,那個手下便會出現。他會拿下風鏡,讓阿初短暫接觸光明,然後殘忍地把他重新丟棄在黑暗裡。那個手下總是在毆打阿初,不是用手就是用鈍器。阿初的肋骨隱隱作痛,口裡嚐到腥甜的味道。他害怕那個手下,卻暗暗期待他的到來。只有疼痛,阿初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也只有那個手下會出現在他的身邊,為一切帶來溫暖和生氣。那個手下會粗暴地扯下耳機問阿初問題,這時他總會聽到「叮叮噹噹」的鈴聲。有人啊!阿初興奮地想,渾身顫抖著回答對方的提問。這已經從一開始戰戰兢兢的低語,轉變成心甘情願的習慣。那個手下很可怕,但阿初心底裡其實並不抗拒,甚至渴望著想要對方留下。因為比起絕對的孤寂,還是暴力和疼痛來得比較好。

巴夫洛夫之犬。

大多時候,阿初都過得渾渾噩噩。有時他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有時他又會見到從沒發生過的事。現實與夢境的邊界開始模糊,彷彿陷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夢魘裡。曉東說:「我已經沒事了。」詩說:「你沒必要這樣做。」艾迪說:「都是因為你,我受傷了。」548先生說:「在我面前,任何反抗都沒有意義。」庫卡巴洛少女說:「你想變得像我這樣嗎?」他們的聲音匯合在一起,形成一首大合唱。他們齊聲說:「放棄吧!只有放棄,你才能從痛苦中解脫。」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阿初漸漸覺得就這樣下去也不是一件壞事。這樣就好,他想。對於像阿初這樣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直至有一天,牢房傳來和平常不太一樣的震動。起初他沒有在意。這和阿初無關,他不能離開這裡。但震動越來越大,很快便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空氣攪動著,刺痛阿初的皮膚。不知何時,鎖著他的鐵銬斷了。阿初發現自己被甩上半空,然後狠狠地摔下來。更多硬物從天而降,他只能害怕地縮成一團,任由它們無情地打在身上。阿初嗅到一股燒焦的氣味,煙薰著口鼻,令他咳嗽連連。當震動停下時,阿初發現他可以動了。

剎那間,新鮮的空氣湧進阿初的肺部。他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肺像被火灼般發出陣陣刺痛。疼痛,阿初又活過來了。

重新掌握自己的身體簡直是一種酷刑。阿初試著活動四肢,每個微小的動作都像刀刺痛他的神經。阿初的肌肉在叫囂,痛得使不出任何力氣。他只能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形狀有點像石塊的硬物從他身上掉下來,發出「啪啪啪」的聲響。阿初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坐起來。

脫掉風鏡和耳機又是另一種酷刑。當久未使用的眼睛和耳朵再次接觸外界時,阿初感到一陣頭昏腦脹。目眩、噁心、疼痛在腦中炸開,他只能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拼命拉扯頭髮,試圖把輾碎腦袋的痛楚排除開來。

彷彿過了半個世紀,阿初終於重新習慣自己的身體。他站起來,發現自己正處於破爛的火車車廂裡。前節車廂被炸得稀巴爛,冒出漆黑的濃煙。燒焦的氣味仍舊濃烈,中間還夾雜著燒肉的香氣。

就在這時,鈴聲響起了。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阿初僵在原地,瑟瑟發抖。近乎瘋狂的不安滲進他的胃裡,凍結他的血液。阿初的身體發出悲鳴,他得馬上逃離這裡。要是548先生的手下找到他,一定又會把他關起來虐待。

阿初哆嗦著往後退,卻發現無處可逃。四周全是尖銳危險的瓦礫和熾熱的火焰,能走的路就只有傳來鈴聲的方向。他的腿不斷抖顫,死命控制自己才不至於癱軟在地上。怎麼辦?阿初焦急地東張西望,然而哪裡都沒有他能去的地方。不可以走向鈴聲,會被捉回去的!

但阿初不能再猶豫下去。火焰漸漸逼近他,高溫蒸發著空氣中的水份。要是阿初再不離開,就永遠不能離開了。他遲疑著,腳步邁開又縮回來。阿初既不想死,但也不想回到不見天日的牢房裡。該死的!他在心中咒罵,咬咬牙,拼命踏出步伐。每走前一步,恐懼就變得更加強烈。阿初的心臟被無形的手緊緊抓著,胃液不斷翻騰攪拌。空氣擠壓軀體,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阿初的腿像灌滿鉛般,變得沉甸甸。

不要!我不要被捉回去!

剎那間,548先生的手下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具燒焦的屍體,應該是手的殘肢戴著一個別著銀鈴的手環。當風吹過時,銀鈴發出清脆的聲音。血肉模糊的畫面衝擊著阿初的視線,他忍不住別過臉乾嘔起來。

但同一時間,阿初鬆了一口氣。笑意湧上心頭,他邊放聲大笑邊離開火車車廂。雖然久未沾水的喉嚨只能擠出破碎的聲音,但阿初絲毫不在意,直至笑到沒力氣為止。

真可笑,他竟然會害怕一個死人。阿初覺得自己既滑稽又狼狽,而且蠢得無藥可救。但正因如此,阿初才會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強而有力地跳動著。他滿懷感激,胸膛洋溢溫暖的情感。儘管曾經死去,阿初還是覺得能用自己的雙腿再次站在地上,真是太幸福了。

而現在,他要把這份幸褔帶給曉東和詩。

等著瞧,阿初對著看不見的敵人起誓,他一定會打敗它的。
職業兒子 2019-8-11 14:24:38
蕉熊 2019-8-15 20:01:58 自推
蕉熊 2019-8-16 21:10:00
蕉熊 2019-8-19 16:38:47 第一部之九

阿初平躺在地上,身心肢離破碎。時間凝固,猶如某種不可視之物擠壓著他;聲音消失,死寂一般的黑暗溫柔地包裡著他。阿初頭戴漆黑的風鏡,隔音的耳機完美地覆蓋耳朵。一條管子伸進食道,輸送營養液到他的體內。鑲在地面的鐵銬拉扯阿初的四肢,把他麻木僵硬的軀體固定下來。尿味和臭味充斥著整個牢房,阿初浸泡在自己的排泄物中。

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只感覺到四周傳來一種有規律的震動,好像某種正在行走的龐然大物。自從艾迪中槍後,阿初就被囚禁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裡。剛開始他還能數出自己被關了多少日子,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迷失了。時間變得緩慢,失去意義;五官變得遲鈍,意識開始模糊。他還活著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有意義的是548先生的手下。每隔一段時間,那個手下便會出現。他會拿下風鏡,讓阿初短暫接觸光明,然後殘忍地把他重新丟棄在黑暗裡。那個手下總是在毆打阿初,不是用手就是用鈍器。阿初的肋骨隱隱作痛,口裡嚐到腥甜的味道。他害怕那個手下,卻暗暗期待他的到來。只有疼痛,阿初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也只有那個手下會出現在他的身邊,為一切帶來溫暖和生氣。那個手下會粗暴地扯下耳機問阿初問題,這時他總會聽到「叮叮噹噹」的鈴聲。有人啊!阿初興奮地想,渾身顫抖著回答對方的提問。這已經從一開始戰戰兢兢的低語,轉變成心甘情願的習慣。那個手下很可怕,但阿初心底裡其實並不抗拒,甚至渴望著想要對方留下。因為比起絕對的孤寂,還是暴力和疼痛來得比較好。

巴夫洛夫之犬。

大多時候,阿初都過得渾渾噩噩。有時他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有時他又會見到從沒發生過的事。現實與夢境的邊界開始模糊,彷彿陷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夢魘裡。曉東說:「我已經沒事了。」詩說:「你沒必要這樣做。」艾迪說:「都是因為你,我受傷了。」548先生說:「在我面前,任何反抗都沒有意義。」庫卡巴洛少女說:「你想變得像我這樣嗎?」他們的聲音匯合在一起,形成一首大合唱。他們齊聲說:「放棄吧!只有放棄,你才能從痛苦中解脫。」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阿初漸漸覺得就這樣下去也不是一件壞事。這樣就好,他想。對於像阿初這樣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直至有一天,牢房傳來和平常不太一樣的震動。起初他沒有在意。這和阿初無關,他不能離開這裡。但震動越來越大,很快便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空氣攪動著,刺痛阿初的皮膚。不知何時,鎖著他的鐵銬斷了。阿初發現自己被甩上半空,然後狠狠地摔下來。更多硬物從天而降,他只能害怕地縮成一團,任由它們無情地打在身上。阿初嗅到一股燒焦的氣味,煙薰著口鼻,令他咳嗽連連。當震動停下時,阿初發現他可以動了。

剎那間,新鮮的空氣湧進阿初的肺部。他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肺像被火灼般發出陣陣刺痛。疼痛,阿初又活過來了。

重新掌握自己的身體簡直是一種酷刑。阿初試著活動四肢,每個微小的動作都像刀刺痛他的神經。阿初的肌肉在叫囂,痛得使不出任何力氣。他只能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地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形狀有點像石塊的硬物從他身上掉下來,發出「啪啪啪」的聲響。阿初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坐起來。

脫掉風鏡和耳機又是另一種酷刑。當久未使用的眼睛和耳朵再次接觸外界時,阿初感到一陣頭昏腦脹。目眩、噁心、疼痛在腦中炸開,他只能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拼命拉扯頭髮,試圖把輾碎腦袋的痛楚排除開來。

彷彿過了半個世紀,阿初終於重新習慣自己的身體。他站起來,發現自己正處於破爛的火車車廂裡。前節車廂被炸得稀巴爛,冒出漆黑的濃煙。燒焦的氣味仍舊濃烈,中間還夾雜著燒肉的香氣。

就在這時,鈴聲響起了。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阿初僵在原地,瑟瑟發抖。近乎瘋狂的不安滲進他的胃裡,凍結他的血液。阿初的身體發出悲鳴,他得馬上逃離這裡。要是548先生的手下找到他,一定又會把他關起來虐待。

阿初哆嗦著往後退,卻發現無處可逃。四周全是尖銳危險的瓦礫和熾熱的火焰,能走的路就只有傳來鈴聲的方向。他的腿不斷抖顫,死命控制自己才不至於癱軟在地上。怎麼辦?阿初焦急地東張西望,然而哪裡都沒有他能去的地方。不可以走向鈴聲,會被捉回去的!

但阿初不能再猶豫下去。火焰漸漸逼近他,高溫蒸發著空氣中的水份。要是阿初再不離開,就永遠不能離開了。他遲疑著,腳步邁開又縮回來。阿初既不想死,但也不想回到不見天日的牢房裡。該死的!他在心中咒罵,咬咬牙,拼命踏出步伐。每走前一步,恐懼就變得更加強烈。阿初的心臟被無形的手緊緊抓著,胃液不斷翻騰攪拌。空氣擠壓軀體,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阿初的腿像灌滿鉛般,變得沉甸甸。

不要!我不要被捉回去!

剎那間,548先生的手下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具燒焦的屍體,應該是手的殘肢戴著一個別著銀鈴的手環。當風吹過時,銀鈴發出清脆的聲音。血肉模糊的畫面衝擊著阿初的視線,他忍不住別過臉乾嘔起來。

但同一時間,阿初鬆了一口氣。笑意湧上心頭,他邊放聲大笑邊離開火車車廂。雖然久未沾水的喉嚨只能擠出破碎的聲音,但阿初絲毫不在意,直至笑到沒力氣為止。

真可笑,他竟然會害怕一個死人。阿初覺得自己既滑稽又狼狽,而且蠢得無藥可救。但正因如此,阿初才會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強而有力地跳動著。他滿懷感激,胸膛洋溢溫暖的情感。儘管曾經死去,阿初還是覺得能用自己的雙腿再次站在地上,真是太幸福了。

而現在,他要把這份幸褔帶給曉東和詩。

等著瞧,阿初對著看不見的敵人起誓,他一定會打敗它的。
蕉熊 2019-8-21 16:06:41
展斌舟 2019-8-22 10:15:12 好睇
:^(
蕉熊 2019-8-22 13:35:29 多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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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熊 2019-8-26 19:22:41 第一部之十一

「重新介紹一遍,我是莫妮卡,沒有姓。」莫妮卡笑嘻嘻地說,一奔一跳地走在前方。她張大雙手,輕盈矯健地踏在沙沙作響的枯葉上。「真高興你願意跟來,你的名字是?」

「初·003。」

阿初到現在還是不能相信,眼前的少女真的和之前遇到的是同一個人。會不會只是樣子很像?或是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但真的有樣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阿初不是沒聽說過「雙胞胎」,但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只是無稽之談。

他偷偷瞧了後方健壯的男人一眼,視線忍不住黏在對方的醜陋大疤上。好像是燒傷,但阿初不太確定。

男人淡淡地回望過來,他趕緊別開視線。男人的步伐充滿力量,久經鍛鍊的身體非常結實。看來阿初除了「願意」跟著莫妮卡外,沒有其他選擇。

他們離路軌越來越遠,正走向人工森林的深處。阿初奇怪地問:「沒有姓?」

莫妮卡笑得更開心,眼眸瞇成兩條彎彎的線。阿初從沒見過表情這麼豐富的人。要是換作平常,他絕對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孩子氣的少女其實非常危險。

別被騙了,阿初提醒自己。剛剛她才拿槍來威脅你,更別提她是庫卡巴洛人。

莫妮卡銀鈴般的聲音藏著笑意。「所有風之子都是家人,姓是沒有意義的。」

風之子?奇怪的名字。「家人」是指領養者和被領養者之間的關係嗎?「真是特別的家庭單位結構。」阿初不禁脫口而出。

「是嗎?依我看來在這個吃人的社會裡,像你們這種完全沒有關係的人能成為家人才特別呢!」

「吃人的社會」是比喻嗎?用來形容地下共和國的競爭很激烈?

阿初被莫妮卡的態度弄糊塗了,猜不透她到底想做甚麼。他試探性地問:「我們要到哪裡去?」

阿初感覺到男人的視線牢牢黏在他身上,直瞪得他心中發毛。

「跟來便知道。」莫妮卡擺擺手,沒有回頭。

阿初換了另一個問題。「你知道火車為甚麼會爆炸嗎?」

「知道哦。」

「那麼……」

「不告訴你。」

是不是無論他問甚麼,都得不到答案?阿初不安地吞了吞口水,衡量著再問下去的可能性。「為甚麼……」

莫妮卡停下來,轉身面對他。當兩人四目相交時,阿初感覺到滲骨的寒意。

糟了!

人工森林吹起一陣風,樹木的陰影蓋過莫妮卡臉上的表情。「因為你要跟我走。」

後方傳來踏破樹枝的聲音。阿初猛地回頭,看到男人漸漸逼近的身影。他僵在原地,害怕地瞪大眼睛。

「你要做甚……」

一陣尖銳刺耳的鳴響混合著爆炸聲,劃破寂靜的人工森林。聲音持續了數分鐘,高高低低的響過不停。

當四周再次安靜下來時,莫妮卡垂下眼簾。「甘島,開始了呢。」她的聲音硬生生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是的,莫妮卡大人,所以我們的動作要快。」男人—甘島頓了頓,注視著她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這不是您的錯,是我們自己決定要跟隨您的。」

莫妮卡沒有回答。她別開視線看向後方,然而那裡早已沒有阿初的身影。

「他不見了。」莫妮卡說,語氣失落得好像不見了心愛的玩具。

「不用擔心,亞卡會找回來的。」

甘島打量著莫妮卡。眼前的少女背脊挺得筆直,絕不為任何人折曲,因為她深知折曲的後果;莫妮卡是天生的王者,骨子裡藏著高傲的氣魄。即使失去長髮,仍不減她的風采和堅毅;莫妮卡曾經破碎,但現在已經完好無缺。每當注視著她時,甘島總覺得很不可思議—莫妮卡脆弱得如帶刺的玫瑰,同時堅強得像雪中松樹。

甘島虔誠地低語:「要是亞卡不行,我會去。」

回應他的是一個明媚的笑容,莫妮卡整張臉一瞬間亮起來。甘島的嘴角不自覺往上揚。她是他的信仰,是他的引路人。他願意捨去自己的性命或是做任何事。

只要是為了莫妮卡。
展斌舟 2019-8-27 04:11:49
:^(
蕉熊 2019-8-27 15:17:50
:^(
幫手加啲正評,每50我就馬上加更
蕉熊 2019-9-3 12:34:01 第一部之十二

阿初不斷發抖,鉛一般的雙腿沈重得快要抬不起來。他艱難地喘息著,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用上畢生的力氣。

過了沒多久,阿初終於跑不動。他背靠樹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動起來,阿初用力拍打雙腿,卻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動起來,給我動起來!

巨響過後,四周再次安靜下來。

發生甚麼事?阿初的腦子亂成一團,體內有個聲音不斷催促他。快離開!快站起來逃跑!

他看不到帶疤男人的身影,但不敢放鬆下來。世界之肺瀰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阿初總覺得自己被人監視著。

男人在哪裡?阿初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呼吸變得急促。是藏在陰影處?還是躲在樹與樹之間?

身後傳來一陣「沙沙」聲,慌忙回頭卻只見到幾片往下飄的落葉。他不敢大意,緊繃身體屏息瞪著前方。

男人要來了嗎?他會從哪裡來?

冷不防地,有甚麼東西撞向阿初,把他壓倒在地上。阿初拼命掙扎,慌亂中看到對方黝黑的手掌和銀白的碎髮。

「庫卡巴洛人!」阿初尖叫,掙扎得更加用力。

那人說了些甚麼,但他聽不懂。阿初眼角餘光看到一個高高舉起的拳頭,接著是直達心弦的痛楚。他倒抽了一口氣,痛得縮成一團。那人扯著阿初的頭髮,把他的頭用力往下壓。阿初呼吸困難,視野裡只剩下一片黑暗。排山倒海的恐懼淹沒世界,他好像又回到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裡。阿初的血液凍結著,手腳傳來鐵銬冰冷的觸感。

在永恆孤獨的黑暗裡,他正在死去。

「親愛的小老鼠先生,我們又見面了。」聲音從上方傳來,聽起來很耳熟。是莫妮卡?阿初模模糊糊地想,感覺到雙膝緊貼地面。他的頭很重,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灌滿了水。阿初感覺到脖子前方一陣冰冷,於是打了一個寒顫。

耳邊傳來由捲舌和鼻音組成的陌生語言,然後莫妮卡以相同的語言說話。有人扯下蓋著阿初眼睛的布條。

剎那間,光線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視野裡。阿初痛苦地瞇起眼。有人扯著他的頭髮,強逼他抬起頭。

阿初花了點時間才重新適應光明。他看到莫妮卡坐在地上,後方是臉上帶疤的男人。他們在一個巨大的帳篷中,光線從布與布之間滲進來,把地面切割得七零八落。

鋒利的刀抵著阿初的脖子,不讓他站起來。

莫妮卡皺起眉頭,略帶不滿地說著阿初聽不懂的言語。是庫卡巴洛人的語言嗎?他的身後傳來少年的低語聲,但被她打斷。抓著阿初肩膀的手僵住,然後粗魯地鬆開。脖子上的刀刃消失不見,少年拉開布料,走出帳篷。

莫妮卡環視四周,最後視線來到阿初身上。「聽得到我說的話嗎?」她用通用語問。

阿初呆滯地點點頭,莫妮卡鬆了一口氣。她伸展四肢,滿意地瞇起雙眸。「坐過來,我們聊聊吧。」

帶疤的男人默默退後,融入布的陰影中。

阿初甩甩頭,努力把迷霧擠出腦袋。他的頭仍舊很重,但感覺好多了。阿初小心翼翼地靠向前,謹慎地坐下。

少年翻開帳篷的布料,捧著食物走進來。放下碟子後,他再次退了出去。帳篷裡一片寂靜,無形的牆壁分隔著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莫妮卡沒有急著開口說話。她拿起青苔棒,哼著小調懶閒地咀嚼。莫妮卡的動作看似淘氣俏皮,舉手投足卻透露出絕對的自信。

正是這一點,令阿初非常不安。

她認為他逃不掉。

阿初直冒冷汗,胃絞成一團。時間開始拉長放慢,空氣彷佛凝固起來。終於,他找回說話的能力。「你的目的是甚麼?為甚麼要這樣對待我?」

莫妮卡無辜地眨眨眼。「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做朋友?別開玩笑了!

「小老鼠先生看起來很不服氣呢!那你說說,我甚麼時候傷害過你?」

阿初瞪著她。「為甚麼要捉我?是不是548先生派你來的?」

莫妮卡愣了愣,似乎沒料到他會提起548先生。「那個猥瑣的男人?我為了獲得偽物的情報才接近他,現在已經和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了。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她像看到髒東西似的厭惡地擺擺手,然後沾沾自喜地挺起胸脯。「那時我是裝出來的,很厲害吧?每當我裝作弱者的模樣,男人就會乖乖聽話。只要給點面子,他們便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你騙了我。」

莫妮卡聳聳肩。「是你人太好了。」

阿初不認為莫妮卡在說謊。欺騙別人對一個庫卡巴洛人來說不是甚麼難事,但她害怕求饒的模樣又不像是假的。他覺得自己正站在謊言與真實的交界處,四周是一片荒涼的迷霧。到底哪一面才是眼前這個少女真正的模樣?

阿初順著對方的話說:「是朋友的話就應該放我離開。」

「你願意當我的朋友?」莫妮卡受寵若驚地問,眼睛閃閃發亮。「那我們必須互相了解一下。我是風之子,這邊這位是甘島·502。」

帶疤的男人朝阿初點點頭,掃了他一眼。

「他是風之子和外來人的混種,你們一定能好好相處的。」

外來人?指的是誰?

「外面的少年是亞卡,外來人把子彈送進他父母的腦袋裡,一人一顆。父母,你懂得是甚麼意思吧?」

阿初點點頭,舊世紀的用語,現在怎會還有人使用?他感覺到莫妮卡銳利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久久不移開。該不會⋯⋯「我是外來人?」

「你察覺到了。」少女仍舊滿臉笑容,但眼神冰冷無比。「就是你們這些黃皮膚的傢伙,搶了我們的家園、趕走我們。我們只能在故鄉邊緣徘徊,遠遠看著你們污染糟蹋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

她垂下手,手掌溫柔地貼在地面上。「大地母親是我們的根,眷戀的源頭與回憶的終點。」

阿初口乾舌燥,不知道要說甚麼。

莫妮卡挑了挑眉。「你不說話嗎?」

阿初看向她身後那個叫甘島的男人。「你們都不是好人。」

「哦?」莫妮卡的眉毛挑得更高。

「那個少年⋯⋯亞卡襲擊了我。」

話一說完,阿初便感覺到莫妮卡渾身上下散發出危險的氣息。她瞇起眼,冷冷地睥視他。「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趕緊道歉求饒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阿初直視莫妮卡,望進紫色的眸子裡。「沒人提過這種事⋯⋯新閒沒報導過、老師沒教過。要是不是事實,我的道歉便沒有意義。」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當她提到自己的家園時,他不覺得她特別傷心。莫妮卡的話語裡有一種恨,但絕不是因為她所說的「外來人搶了庫卡巴洛人的土地」。

莫妮卡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接著像是聽到甚麼滑稽的笑話似地「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肩膀激動得一起一伏。好不容易地,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對不起。」莫妮卡擦著眼角的淚水,毫無歉意地說:「不知者不罪,我不應該捉弄你的。我沒想過你是一個這麼認真的人。新聞是指電視裡的新聞報導吧?真奇怪啊,那個盒子這麼小,你卻用它來理解事情的全貌。」

所以她說的全都是假的嗎?